小国并非没有可能通过战争改变自己的命运。要想做到这点,大体有三条道路。
第一种最为古典,即通过体制建设,激发出超常的军事效率,完成对周边大国的逆袭。历史上从人口到经济上都处于绝对弱势的游牧民族,能够入侵周边文明成功者,基本都是遵循这样的路径。
其通过游牧生活不断强化的军事能力,使之天然拥有更高的军事效率。然而必须注意的,能做到这点必须有其它条件相辅(比如你自身要先完成区域力量整合,比如准备入侵的国家正处在衰弱期)。有鉴于逆袭的难度过大,历史上真正能够成功入主中原的游牧民族其实只是少数。多数历史时期,无法形成合力的游牧者们,最多只能偶尔去那些富庶的农耕之地打打草谷。
总得来说,巴拉圭还是想遵循这样一条古典路径,完成它的晋升之路。不幸的是,巴拉圭的军事独裁者过于迷信了自己的军事实力,而忽视了地缘政治上的合纵连横。
要知道,即使是历史上曾经如日中天的蒙古人,在攻灭金王朝(蒙古各族曾经的宗主)时,也知道与南宋结盟。同时挑战巴西、阿根廷两个地区大国的做法,只能用一句英语来形容:no zuo no die。
小国逆袭的第二种做法,是敏锐的抓住新技术革命的窗口,凭借暂时性的技术代差上位。在这个问题上,通过“明治维新”迅速完成工业化,并对老大帝国的中央之国发动“甲午战争”、“侵华战争”的日本,是大家最熟悉的案例。
由于越是大国,在面临新技术革命时,旧有的内部利益越难平衡,小国往往具备“船小好调头”的优势获得先发优势。只不过要想将之转化为地缘优势,就必须在先发之后,完成在地缘政治上的突破,否则时间终将会拉平技术上的代差。到那个时间,决定彼此身位的将依然是人口、资源等硬指标。这一点,相信未能抓住历史机遇,现在不得不焦虑于中国崛起的日本,最深有体会。
不幸的是,巴拉圭并没有这样的历史机遇。在南美各国独立之初,多数国家(尤其是大国)都面临一个内部整合工作。比如阿根廷的首都布宜诺斯艾利,并非一直是阿根廷的天然代表。这个富庶的前“拉普拉塔总督区”政治中心,在独立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,不愿意带着周边那些经济落后省份一起发展,甚至一度脱离阿根廷建立过“布宜诺斯艾利斯国”(1853至1860年)。
相比之下,在殖民时期就已经完成地缘融合、国族认同的巴拉圭,进入状态就容易得多了。这使得巴拉圭能够在工业化效率上,领先周边国家一步,并在阿根廷内部一地鸡毛时,试图入侵阿根廷、吞并乌拉圭。
然而本质来说,巴拉圭的这种先发并不具备代差优势。无论是巴拉圭还是巴西、阿根廷都没有完成自我造血能力。这一短板,在战争中显露无疑。虽然“巴拉圭战争”被视为是工业革命后,军事工业成果的第一次集中展现(在战争中使用了诸如:侦察热气球、加特机枪、电报等现代化武器),但参战各国的装备几乎都是从欧美进口。巴拉圭海军迅速失去战斗力,很大程度便是因为自身不具备修理能力(同时无法将受伤的军舰,送出去修理)。
再来说说小国逆袭的第三条道路。这条路通俗讲就是 “大树底下好乘凉”。依托有所图的域外大国支持,赢得最后的胜利。典型的案例就是由美国做安全背书的以色列。
就19世纪中期的情况,以及对南锥体地区的影响力来说,如日中天的大英帝国无疑就是现在的美国。几乎所有在后殖民时代发生在拉美的战争,都有英国势力做幕后推手。然而这并不代表英国人的深度介入,是在为“日不落帝国”扩张版图。这些做法更多是一种经济上的投资,希望在这片分裂的大路上,获得更多的收益(就像美国在中东的所做所为,也不是为了领土一样)。
当你用商业思维来看待一件事情时,没有谁是不能够成为合作伙伴的。在投资巴拉圭的同时,巴西、阿根廷同样在与英国人合作建造工厂、铁路等。相比地域狭小的巴拉圭,这两个国家的市场要大得多。
这意味着,最起码从生意角度来说,巴拉圭并没有筹码让英国人站在自己一边。不幸的是,巴拉圭在不经意间还犯了英国人的大忌。对于试图用贸易来控制世界的国家来说,航行自由是至关重要的。因为只有顺畅且不受相关国家干扰的航路,才能支撑全球化的贸易网。
今天美国(包括英、法),执着于用军舰在南中国海进行所谓的“航行自由”行动,便是基于这一战略因素考虑。如果有一天,中国也成了“航行自由”的坚决拥护者,大家同样不用感到奇怪,因为这意味着中国的实力不仅已经上升到,不需要在意有没有人在自己家门口遛弯,还可以去别人的后花园里彰显力量了。
那么,这一天有没有可能到来呢?“三十年河西,三十年河东”,一切都会有时间去验证的。最起码十年前,如果有人告诉你,中国会成为“自由贸易”和“全球化”的坚定支持者,而美国转而以“美国优先”原则自我封闭,应该是很少会有人相信的。
以巴拉圭战争相关国家的情况来说,航行自由的问题同样存在。具体来说,就是拉普拉达水系的自由航行问题。在整个流域相关国家,都拥有大量投资的英国人,非常希望航行自由能够得到保障。
尤其是他们在巴西的投资,能够顺畅的通过巴拉圭河、巴拉那河两条河流,打通前往大西洋的通路。问题是,这两大河流当时都是从巴拉圭的控制区经过。巴拉圭人虽然同样是航行自由的受益者,但却不愿意给予巴西以同样的方便。而一旦巴拉圭吞并了乌拉圭,拉普拉达水系的航行自由问题,将变得更加的严峻。
在这种情况下,不仅巴西会不愿意看到一个“大巴拉圭”出现,对本地区形势具有强大影响力的英国,同样会不愿意看到一个搅局者出现。整个战争期间,巴拉圭不仅没有办法从外部获得资源,甚至出现了英国人提供借贷和武器,帮助“三国同盟”的局面。
当我们把这一切呈现在大家面前,还有谁会认为最终的胜利,会属于巴拉圭呢?毫无疑问,面对“三国同盟”的巴拉圭,是这场战争的最大的输家。战争中损失的人口,可以通过时间来恢复,但失去的领土再想拿回来,那就千难万难了。
既然巴拉圭败局已定,那我们接下来就把目光放在具体的领土问题上,看看谁成为了这场战争的最大受益者。首先,整个战争的导火索“乌拉圭”,在领土上并没有任何变化。
当然巴西和阿根廷人也可以告诉乌拉圭人,如果不是他们出手,乌拉圭已经成为了“大巴拉圭”的一部分,这场战争是在帮助乌拉圭人“维护领土和主权”的完整。只不过撕下这层面具之后,谁都清楚无利不起早的道理。如果不是因为两强之间需要制衡,不用等到巴拉圭出手,乌拉圭早就成为巴西、阿根廷的一部分了。
开战之时,巴拉圭试图吞并巴拉那河与乌拉圭河之间的“科连特斯”地区。这个有独立倾向的阿根廷省份,是巴拉圭打通出海口战略中必不可少的一环。唯有如此,才能够将巴拉圭与乌拉圭连成一片。
现在不仅这个战略目标无法实现,巴拉圭还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,来补偿两个强邻。被阿根廷拿走的两块领土,分别位于皮科马约河以南以及巴拉那河以东/乌拉圭河以北。其中前一部分是巴拉圭与阿根廷存在争议的中查科地区。这一变化,意味着阿根廷完全拿到了中查科地区,将两国的边境线锁定在更有识别度的皮科马约河之上。
后一变化,则让原本贯穿巴拉圭境内的巴拉那河段,变成了一条两国共有的边境河流,对这一变化感到满意的并不止于阿根廷。身处上游的巴西、力主航行自由的英国同样也会感到满意。最起码从战略上看,即使以后再有一国像巴拉圭这样设置航行障碍,航道共有的现状也会大大降低受阻的风险。
事实上,航行自由对于巴西来说尤为重要。毕意巴西所主导的“巴拉那高原”,在水系上是被以巴拉那河为核心的拉普拉塔水系所覆盖。这片巴西领土如果想打通外贸窗口的话,水路要比陆路更加的节约成本。
除了保卫航行自由以外,巴西在这场战争后同样有领土上的收获。巴拉圭北部与巴西的边界,原本定位于巴拉那河右岸支流“伊维涅马河”一线,战后则不得不退后到现在的位置;其在巴拉圭河以东失去的领土,阿根廷其实只拿到了西半部,东半部则归属了巴西。如果不计算巴拉圭与玻利维亚存在争议的“北查科”地区,巴拉圭在这场战争中失去的领土,几乎与其剩下的领土相当。
单纯从地理角度来说,巴西对巴拉圭的存在一直是不满意的。在地理结构上,这个小国并非一个纯粹的低地国家。尽管以亚松森为核心的“巴拉圭河河谷”,是整个国家的地缘重点,但巴拉圭河以东的大部分巴拉圭领土,实际是位于巴拉那高原之上的。自这部分高地森林中迁出的瓜拉尼人,成为了巴拉圭立国的基础。只是如果巴西人一定要固执的认为,自己应该占据所有高地优势的话,巴拉圭估计就只能灭国了。
从大国沙文主义的角度说,本质处在潘帕斯平原的“乌拉圭”,以及一只脚跨在巴拉那高原上的“巴拉圭”,算是两个高、低属性明显的地区大国(巴西和阿根廷),各让出了一块天然疆土,以充当缓冲国。
纵观历史,类似的情况还出现在中国与俄国的地缘政治关系中。看起来都有些历史依据染指蒙古高原和图兰低地的中、俄两国,在经历一个世纪的风云变幻后,博弈出了两个缓冲区——高地属性的蒙古,以及整体低地属性的哈萨克斯坦。
尽管上述角度看法,一定会伤害到相关国家的民族自尊心,但悲哀的是,如果你想成为一名合格的政治家,就必须明白一点:在地缘政治舞台上,更多遵循的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。
即使表面已经形成秩序,给小国以更多的政治空间,但丛林法则始终是大国用以维护自身利益的最终救济渠道(这也是为什么大国们总是要进行军备竞赛)。对于小国来说,正视自己的定位,更多利用外交手段拓展空间,要比一味的穷兵黩武要用益的多。
历史上,正视自己大国缓冲地位的泰国,能够奇迹般的在殖民时代,成为除日本、中国以外的,唯一一个能够保持独立地位的亚洲国家。与过高估计自己能量,最终不得不惨淡收场的巴拉圭。算得上是一正一反的两个案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