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世纪80年代初,我在空军司令部雷达兵部任电子对抗处长。有一天,部长突然把我叫到他办公室,吩咐我立即陪同领导去接待一位电子战军官。在去往招待所的车上,领导向我介绍了该君的情况,这位先生,长期接受电子战训练,深知美国电子战强大能力,对我军在高科技的电子战条件下击落美国U-2飞机有一种特殊的不可思议,今天要见见我方人员。我们坐车进入了一个隐蔽的招待所,领导让服务员请出这位先生,落座后简短寒暄,切入正题。他说:“本人在国外接受电子战训练并从事电子战多年,从来没听说有谁是美国电子战的强劲对手,在电子战条件下击落美国U-2飞机,使我很震惊,我坚信你们在应对美国高科技电子战方面定有高招,能否在不涉密的情况下,给我讲一些具体情况。”
我介绍说,我和我的战友以及军队和地方的相关同行们,怀着富国强军的梦想,决心不让中华民族再受列强任意宰割的历史重演,投入毕生精力从事电子战的研究和实践,取得了些许成果,为地空导弹部队在电子战条件下,先后击落4架U-2飞机作出了微薄的贡献。该先生听完我的介绍后激动地伸出大拇指说:你们的研究都深入到对方设计师的思路里去了,果然棋高一着,佩服!佩服!
反侦察作战新起程——电子战
20世纪50年代后期,为了保卫国家的长远建设需要,我国决定开始研制两弹一星。时任美国国务卿杜勒斯扬言“要把中国导弹核武器扼杀在摇篮时代”,要对我国核武器和导弹基地实施“外科手术式的打击”。此时,美国便经中央情报局与台湾进行勾结,由台湾空军成立专门针对大陆进行战略侦察的“三十五中队”,对外称“气象侦察中队”(俗称“黑猫中队”),派遣高空侦察机频繁窜犯大陆,实施战略侦察。其侦察活动中所需飞机、设备和技术由美国提供,所获情报美台共享。此时,中、苏关系尚好,根据我国当时的经济条件,决定从苏联引进少量地空导弹兵器,由空军组建地空导弹部队,展开了保卫两弹一星的反侦察作战,而且是一场神秘的电子战。
1959年空军地空导弹部队在北京地区击落一架RB-57D型高空侦察机,1962年美国更换性能更好的U-2型高空侦察机给台湾,随后在其进入大陆侦察时,再次被我地空导弹部队击落于江西南昌。接连两次成功地击落U-2高空侦察机,迫使美国逐步使出“绝招”——电子战。这标志着我国地空导弹部队的反侦察作战,进入了一个新的领域——电子战,也使得我的军旅生涯产生了重大的改变。
近战歼敌——“近快战法”
1963年3月28日和6月3日,U-2深入我国西北地区侦察时,突然改变航线,绕开我地空导弹部队火力范围,成功逃避了打击。针对U-2两次成功逃脱返航,空军组织相似飞行试验,试飞结果证明:飞机在距我地空导弹制导雷达一定距离之外,若能发现制导雷达,压大坡度转弯,可以有效避开地空导弹部队火力范围。当时空军首长和机关判断,U-2加装了针对我地空导弹制导雷达的侦察设备,决定以近战歼敌的战法予以应对,要求部队开展近距离开天线,快速进行战斗指挥和操作的演练,并指示北京军区空军派出工作组,下部队解决这一电子战难题,我有幸被选入由北京军区空军李际泰副司令员、技术处张郁处长带领的三人工作组,紧急飞往驻河北某地的地空导弹三营。
临行前,我根据平时掌握的资料了解到,北约集团长年侦察和监视苏联,对其武器系统都命有别名,我空军所引进的C-75地空导弹系统,被称为SAM-2(萨姆-2),制导雷达的工作方式称为“扇歌”,意指制导雷达扇形波束的扫描,这说明当时美对我制导雷达信号的特征了如指掌,而我方对美电子战技术细节知之甚少,实难拿出有效的技术措施。
为了解决这一难题,我根据自己掌握的兵器知识和实际工作经验,提出了解决方案,其基本思路是:1.使用非U-2警戒对象的雷达进行目标指示;2.把能在打开导弹制导雷达天线之前,完成的战斗操作,尽量放在开天线之前完成,避免过早暴露;3.缩简战斗指挥和操作的口令;4.近距离择机开天线,密切协同,快速进行战斗指挥和操作。两位首长指示以此为基础,与部队逐项研究,反复演练。
到达河北某地机场,工作组直奔三营阵地。部队正在按空军要求,加紧演练快速进行战斗操作,也采用警戒引导雷达指示目标,开天线距离,已压缩到60公里,但还不能满足作战需要。我们与营长杜宪照同志讨论方案时,我特别强调打U-2飞机的战斗是特殊条件下的作战。我们处在主动地位,在一定空域内只有U-2飞机,它在明处,我们在暗处,它的动向都在我们掌握之中,要击落它,必须要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,打它个措手不及。要像魔术师变戏法那样,适时让制导雷达信号突如其来地出现在它的面前,压缩它作出反应的时间,使其逃不出导弹杀伤区。必须打破常规,不能完全按操作教令执行。经过讨论统一了思想,对指战员作了动员。并同他们一起逐个对动作、口令反复研究,进行模拟演练和实兵演练。仅用了一周时间,就把按操作教令规定“只有制导雷达在对目标转入自动跟踪的情况下,才能接通的‘制导雷达与发射架同步’”,改在开天线之前接通,节省了很多时间。指挥和协同口令大多精简为一个字,例如“打开真天线”,精简为“开”。每个操作动作前,操纵手都将手放在了开关旋钮上,听到口令即行按下或扳动,指战员相互间配合非常默契。使开制导雷达天线的距离压缩到35公里,从开天线到发射导弹的时间缩短到了5-8秒钟,这样,即使U-2飞机通过地空导弹制导雷达开天线,接收到制导雷达信号获得告警,想紧急逃出导弹杀伤区也为时已晚。三营把这套作战方法真的练成了像魔术师变戏法那样,经反复演练和检验,证明确实有效后,我起草了总结,工作组迅速赶往某地,向地空导弹二营推广。
二营的情况也和我们初到三营的情况一样,也基本是按苏军教令操作,只是开制导雷达天线距离,突破至60公里,这样仍不能击落U-2。我把在三营研究和训练的结果,让二营营长岳振华同志看了,他觉得很好,也组织部队按三营的经验演练。此时,二营遇到了一个难得的机会——航空兵某师正在进行转场训练,我向李副司令员建议,请某机场调度室,组织转场训练的飞机,配合二营进行近战歼敌的实兵演练,经首长批准后,二营扎扎实实地进行了十几个架次的实兵演练,无论是目标指示、组织指挥、战斗操作或协同,都已相当熟练,确实能够达到空军首长近战歼敌的要求。随后,我将解决方案和两个营训练结果,起草了报告,6月24日由李际泰副司令员签署后,从前线上报空军首长和机关。
二营和三营练习打U-2的新战法的熟练程度,没到现场看过的人难以相信。1963年7月四个地空导弹营在西安地区摆下口袋阵,准备围歼U-2,遗憾的是西安作战会议,不相信二营三营的成果,最后将开天线距离定在75公里。9月25日U-2来犯,三营请示压缩开天线距离没被批准,结果在61、51、50、48公里四次开天线,U-2都及时压坡度转弯,成功避开三营火力范围,并逃出了口袋阵。
1963年10月,空军将仅有的三个战斗营一个训练营,调往江西上饶一线,堵截U-2入窜。我被派去参加空司王路处长带领的空军工作组,提前进入上饶,选择阵地和安排部队进驻。1963年11月1日一架U-2由台湾桃园起飞,从导弹拦截阵地侧翼外通过,侦察了我西北核试验基地返航时,航线正对准我地空导弹一线的拦截阵地。此时,各营指挥员和相关人员,正在参加由空军成钧副司令员主持的作战会议,会议总结了以往的教训,统一了思想,采纳了上述近战歼敌的方案,在U-2临近时提前散会,指战员按时各就各位,二营成功使用“近快战法”击落U-2飞机,俘获飞行员叶常棣,缴获电子战装备——雷达预警设备,美国编号“IDF-2”或称“12系统”。在进行战斗总结时,空军将上述近战歼敌的方法,定名为“近快战法”。空军在上饶召开庆功会,奖励二营和相关有功人员,空军政治部为我记了二等功。
电子战遭遇重大难题
上饶战斗中缴获的“12系统”,经组织专家分析研究,弄清了它的工作原理。它是根据我地空导弹制导雷达的(载波频率、脉冲重复频率、波束扫描频率)三个特征,确认受到我地空导弹威胁,该设备首先对所收到的雷达信号的载波频率进行选择,只选择我地空导弹制导雷达的载波频率所在的S波段。这个波段只有火控雷达和引导雷达,而引导雷达探测距离远,脉冲重复频率低,火控雷达作用距离近,脉冲重复频率高,通过选择高脉冲重复频率的信号,就去掉了引导雷达。剩下的地面火控雷达只有两种,一是地空导弹制导雷达,二是高射炮瞄准雷达,炮瞄雷达的波束是圆锥扫描,我地空导弹制导雷达是直线扫描,且扫描频率不同。“12系统”通过上述选择鉴别后,以两种方式向飞行员报警:一是显示器上的亮线从圆心指向地空导弹制导雷达的方位;二是以红色绿色信号灯显示制导雷达的工作状态,红色灯亮时制导雷达为搜索状态,绿色灯亮时制导雷达为跟踪状态。飞行员适时压坡度转弯,可有效逃离我地空导弹杀伤区。
我们找有关工厂,研制生产了照射天线,它使我制导雷达发射的信号,缺少了上述第三个特征,因此使用照射天线的制导雷达,都不会被U-2飞机的“12系统”识别而发出“告警”信号,U-2飞机也就不会逃跑。我地空导弹部队都分别加装了照射天线。
1964年8月9日,地空导弹一营在广西宁明设伏时U-2来犯。当日,正是周恩来总理在北京天安门广场,主持十万人声援越南的群众集会。一架由美国人驾驶的U-2飞机,由越南河内方向入窜广西宁明,对中越边境实施侦察。一营按“近快战法”并使用了照射天线,适时发射导弹,在导弹飞向U-2的途中,制导雷达突发故障,导弹失控,战斗失利。部队误认为这次失利,是使用照射天线所致,便决定各营将其拆除。后续的事实证明,此次失误是部队由北方转战南方气候变化引发的线路事故所致。但误认为是照射天线所致,将其拆除,这是地空导弹电子战中的一次重大失误,给后续的电子战造成重大难题。
1964年10月16日,我国成功爆炸第一颗原子弹。次日,我被派往地空导弹二营帮助工作,随该营准备伏击前来侦察的U-2飞机。1964年11月26日,U-2飞机果然来犯,听到“部队进入一等战斗准备”的警报声,我也同相关指战员一起进入营指挥所,当U-2飞机到达部队设定的开天线距离时,部队及时开天线,立即发现和稳定跟踪目标,并迅速发射第一发导弹,此时U-2航线突然转弯,由于压坡度太大,飞机高度掉下两三千米,说明U-2发现我导弹制导雷达信号,立即压大坡度转弯逃离。在二营发射第二发导弹后,操纵手报告“目标变形”,由于我对电子战的研究,使我本能地作出反应,喊出一声“干扰”,可是指挥员没来得及反应,第三发导弹又白白浪费了。战斗失利后,我对情况进行了详细的了解和反复地分析,发现U-2在二营开天线时,其“12系统”就发出了告警,飞行员紧急压大坡度逃离,但是,相隔十几秒钟后部队才发现电子干扰,说明是人工打开干扰机,如果告警系统与干扰机是自动交联,应该几乎在二营开天线的同时发现电子干扰,其开干扰机的时间应只是毫秒量级。这显然是他们的一个重要破绽。
“抗告警,避干扰”
空军在兰州召开的作战会议上,各营表达了对后续战斗的悲观情绪。主持会议的成钧副司令员,强调了当时的总参谋长罗瑞卿大将“海底捞针,总不死心”的指示,一方面要鼓舞各营士气,其次也在激励与会成员。会上,空军工作组周忠本同志要我谈看法、讲方案,成钧副司令员随即点名要我发言。会上,我将“抗告警,避干扰”方案提出,该方案得到了空军工作组的赞同。根据我自己了解的情况,会上我讲到:部队从兵器保障、目标指示、战斗指挥、操作协同等都合要求,战斗失利的原因就是电子干扰。随后我进一步讲到了已发现的U-2重要破绽,并阐述了敌雷达告警设备,根据制导雷达信号的三个特征,确认制导雷达并发出告警的基本原理。同时,在会上我建议恢复使用照射天线,以改变其中一个特征,使对方雷达告警设备失灵,U-2飞行员就不会打开干扰机,也就避免了干扰。该方案通过会上的讨论,三个营表示赞同,一营营长汪林暂有保留,会议结束时成钧副司令员宣布:允许保留意见,组织实弹打靶,验证照射天线的安全性。会后汪营长要我进一步讲解了相关的技术细节,后来,他去找成钧副司令员也表示赞同。空军组织在青海湖畔实弹打靶成功,并给各个营恢复加装了照射天线。空军机关为加强对抗美国电子干扰的技术研究,决定成立抗电子干扰小组,我被选调到该小组。
1965年1月10日,U-2夜探包头,被地空导弹一营击落于内蒙古萨拉齐,飞行员张立义被俘获。次日我随工作组飞包头,一营汪营长接机,一见面就向我表示诚挚的谢意。这时,我特别关注的是干扰机的下落。汪营长特意派车和参谋,带我们赶往U-2残骸坠落地点,找到了一副机翼和它下面的外挂吊舱。通过吊舱损毁部位,看到舱内有一部设备,设备前还有一个圆柱体形的物体,圆柱面上有桃红色的英文字——Warning!顶部有个像手榴弹引爆拉环似的圆环,还有一个小学生字典大小的电池,电池的两根导线之一,被导弹弹片切断,露出了断头和铜线。此时,我认定了这就是电子干扰机,和因电源线被弹片切断而没起动的自毁装置。次日,从工兵部门请来两位专家,很快拆除并分解了自毁装置。空军邀请国防科委的专家,与我们合作共同分析电子干扰机。我因平时爱好亲自动手,很快完成了所分工的部件的分析。还超额完成了整机底板的分析,将各人分析结果通过整机底板连线,完成了整机的分析。并修复了损毁部分,重新制作了全部损毁的控制盒,进行了通电测试,用电子仪器模拟雷达信号,送到“13系统”的接收天线,它的发射天线就把强的电子干扰发射出来,被我们设置的指示灯接收而亮启。同志们高兴之余,称赞我的勤于动手的精神,送我一个外号“半拉钳工”。这次亲身经历,使我掌握了敌电子干扰机的工作原理,同时又发现了其电子战的又一新的漏洞。
“×号”抗干扰设备
经过对缴获的U-2飞机电子干扰机——“13系统”的深入分析研究,研究出“×号”抗干扰设备。并很快完成了二十多台设备的生产,并迅速在进口和国产地空导弹兵器上加装。
1967年8月31日,三个营在西北某地堵截U-2飞机,两个营发射了导弹,战斗失利。空军召开了各种座谈会,部队误认为“28号”不能抗干扰,要求拆除。会上某院专家发现,部队对“28号”抗干扰设备不熟悉,不懂抗干扰原理,操作不得要领。这时我即刻意识到我的工作有漏洞,我在完成研制工作后,忙于批量生产和部队改装,没有同时编出教材。按某院专家的建议,我在现场为部队详细讲解了“×号”抗干扰设备的工作原理和操作要领。经过深入讨论,部队恍然大悟,坚信“×号”能有效抗电子干扰,也认为该设备不能拆。
工作组汇报情况和“×号”抗干扰设备操作要领的报告,受到空军首长和机关的高度重视,迅速要求各营严格按操作要领连夜演练。9月8日工作组返回北京路过兰州时,空军机关突然来电令我们兰州待命。刚吃过午饭传来振奋人心的喜讯,十四营成功对抗干扰,击落U-2飞机,令我们直飞浙江嘉兴。到达部队后才知道,该营在营长休假离队的情况下,副营长夏存风组织全营,坚决按空军要求连夜演练,迎战U-2时,一切都按作战预案顺利进行。作战中,目标指示雷达准确地指示目标和测报敌机航路参数,当U-2到达开天线距离,立即打开制导雷达天线开关,同时发现角度欺骗型电子干扰。操纵手熟练操作“×号”抗干扰设备,迅速反掉干扰,指挥员按规定间隔,指挥连续发射三发导弹,击落了U-2飞机。随后,我们赶往飞机残骸坠落地点,从机翼下的吊舱里,找到了被烧毁的电子干扰机,型号为“13C”。这次战斗的胜利,创造了成功对抗美国电子干扰,击落U-2飞机的世界首例,也是国产地空导弹兵器首次成功击落U-2飞机。从此U-2飞机再也没有入窜大陆侦察,只是偶尔入窜个别岛屿。“×号”抗干扰项目,于1978年作为“重大创新”在全国科学大会上获奖。